不废江河万古流

日落时

他们一起看过日出。

 

凌晨的空气潮湿而黏重,冷风从衣领灌进去,好似一双冰凉的手摩挲着他的皮肤,从脖颈直至后背,却还是减轻不了他的困意。泥土沾了满鞋都是,偶有惊鹊扑飞着遁入山林。

半小时前他还在旅店里,被K的手机闹钟突然叫醒,灵动的音乐却如一把钝剑刺入太阳穴,脑子仍一片混沌,有人拉着他坐起身,他条件反射般反抗,想要推开眼前的人。他还睁不开眼睛,眼角像被胶水粘在一起,眉头紧皱着又要往下倒,却被K环抱住,一边凑在他耳朵边讲话告诉他要出发去山上了,一边给他套上衣服。

车子开到一半就没路可走,他们只好下车来沿着山路曲折前行。

枯叶的腐烂气味在他鼻尖氤氲,天色还暗得很。K牵着他的手,那双手的彼端沉甸甸的,K怕他睡着,就拉着他讲笑话,讲来讲去无非就是大鱼吃小鱼,土豆和糍粑,他迷迷糊糊地无法处理这些词语间的关系,只觉得拥有可爱外表的笑话主人公们在他的脑子里手拉手跳起了锅庄。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牵着K的手也握紧了些。K走在前面哼歌。歌声在风中飘扬。他头发剃的短短的,青色的头皮暴露在空气中。

他把自己的头上的棒球帽扣到K头上,自己却一头乱乱的卷发蓬松的好似鸟窝。他不甚打理头发,K却觉得他的卷发很可爱,在画布上随意勾出一颗西兰花来。

K是最近才剪了如此短的头发。他之前是过肩的中长发,不用刻意昭示就已经足够的艺术气息,他眉眼细长,颊上一颗小痣,薄唇被他戏称是薄情寡义。画画多年,有点小名气,却不足以让他吃饱饭。

大多数时间勉强过活,也没少过穷困潦倒的日子。

有的时候有大单,生活略宽裕一点,便和他出去吃羊肉火锅,铜锅子煮沸一锅汤,他们把羊肉卷推进汤里,浅斟二两白酒,在水汽腾腾中碰杯。最后一起裹着围巾冒着寒风回去还不算完,K酒量不好,醉醺醺地会抱着吉他给他唱歌,大声唱:

And I walk the streets of love and they are drenched with tears, 

And I walk the streets of love for a thousand years...  

直至被邻居家的女主人打电话怒吼才结束。

 

他曾经也想和K过很久很久的生活,等他读完书,等他们都有钱了,可以买一个小公寓,养一只猫,在阳台上种花花草草。K可以在阳台画画,他去超市里挑选蔬菜和肉蛋,共同分享照进他们家的一段日落余晖。

他们来看的是日出。初秋热意不在,荒凉的山路石阶上苔痕累累,颇有些人迹板桥霜的意味。凄苦的一弯月亮在天边摇摇欲坠,光芒暗淡。森林簌簌落叶无人打理,堆积成毯,踩上去松软而不实在。

 

K剪头发是这几个月的事情。那时他为着课业项目的事情焦头烂额,每天围着导师打转,学校家里两头跑,K仍旧是沉浸式画画,生活失去规律,日夜颠倒,不说拾掇自己,就连衣服鞋子不换的,也老忘记吃饭洗碗。留给K的一碗面条坨在碗里整一天一夜,他洗的时候忍不住想发火,碗筷碰撞在一起,泡沫水花四溅,厨房里乒乒乓乓。他知道K听不见。但这确实让他烦躁,他觉得不可思议。

K的父母早年离婚,妈妈独自去了德国生活。她最近会时不时打电话来,央求K去陪她住一住,话语间透露出渴望。k的母亲年纪大了也没再婚,中国人的家庭观让她觉得如今的生活孤独,想尝尝天伦之乐的感觉。她向K抛出橄榄枝,因她也从事艺术相关的行业,大可以为K提供许多帮助。

K有些许动摇,他告诉母亲他喜欢男人,她并不以为然,只说让他去德国,并断言在国内他的事业没有出路。

 

到山顶后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K拿着水杯喝水,而他把脸埋进手臂,只露出一双眼睛。

渐渐的,凝固的深蓝天色像是被兑了水稀释一般,周围的一切都能看得清了。天空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开始渐明,起初是透出些鱼肚白,然后天幕乍破朝阳初升,像是一轮鲜艳的油彩被重重涂抹在画布上。他眼睛极亮,映出天边的几缕云和K的脸,都染上了浓厚的赤色。

朝霞满天,只一两颗星仍瞪着眼睛。而月亮将熄,摇摇欲坠。

这又像是一副生动的画,K扶着他的脸亲吻他。他几乎流下热泪来,不为别的,为这天地间最悠久而最美好的景色。

千万年前,太阳也这样升起,亘古不变。

K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能感觉到他脸上湿润水迹,却只是攥紧了他的手。

 

K画油画、画水彩,用色皆厚重明亮。他画画的时候神情痴迷,近乎虔诚,像是教徒受到神的洗礼。他大概是爱K这一点。

几年前他们在街角认识,K在画画,画板上是浓墨重彩的景色,一大片斑驳间隐晦勾勒出飞鸟和街道。那时是冬天,到处都灰蒙蒙的一片,他的画里却色彩斑斓,画面一角有盛大婚礼,有些人张望驻足,有些人却逃离。

他停住看他画画,看他沾满颜料同样斑驳的牛仔外套,高领毛衣发着灰,旧旧的马靴,用一根旧皮筋随意捆扎起的长发。神情又是温柔的,细长眼睛里好似有水波流动。

K在两个小时后才看见他,同样的落魄装束。黑色卷发毛毛躁躁,一块花纹驳杂的大围巾挡了半张脸,只露出那一双湿漉漉的、鹿一般的眼睛。他背着双肩包,手里的手机碎了一半屏幕。

他站在夕阳里,微弓着背看自己画画,像是天使向人类投来温柔的注视。

 

冷意随着灿烂的阳光普照而消逝,睡意也是。

爱意也是。眷恋也是。

 

K的父亲生意失败,上了老赖名单,房车全都抵押,人跑去了东南亚。K才十九岁的时候就被断了经济来源,一向阔绰的少爷不得不去打工维持生计,他无法支付高昂的学费,于是从美术学院退学,住进了破旧的筒子楼,在两米宽的阳台上画对面满墙的爬山虎,画楼下孤零零的独居老人。

母亲知道他的窘况,给他汇来生活费。讨债的追上门来他用钱打发,改不掉习惯的买高档画材,他在象牙塔里长大,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些困境。一起玩的搞艺术的朋友诉说自己惨淡境遇,也找他借钱,他年轻单纯,掏空了自己老底,捧出一颗真心。朋友和他老爸一样不知去向。他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眼眶酸涩却掉不下眼泪。

逐渐可以靠画画吃上热饭时,K就拒绝了母亲的资助,他能接到一些不错的单子,就得意起来,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K生活自理能力很差,迷迷糊糊生活了好些年,才遇见他。

他会做简单的饭菜,比只会泡面的K好了不少。他认真拾掇自己的生活,即便贫寒也仍不肯低头。

他搬出学校的宿舍,和K住在一起。

他们半夜步行去河边散步,看水流中那波光粼粼的月亮,河边的路灯不太亮,啤酒罐子捏在手里,河面上吹来的风将他们的头发撩起,对岸的高厦霓虹流光溢彩。K折一只小船,放进河里,他看着小船在水面起伏,不自觉弯起嘴角。

K画了他,不只是西兰花的形象,黑色卷发的年轻面孔,忧郁的黑色眼睛。他看着画打量了半天,说画上的人太阴郁,不像他。K想了一下,是这样的。于是便在背景上画出圣诞节的明亮温暖街景。

 

他说要申请去德国的留学项目,K很开心。他那几天在弄护照和工作事宜,以及和妈妈联系做好各项打算。

留学事务和结业论文弄的他晕头转向,繁多复杂的程序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课业本就繁重,本打算考本校研究生的计划被打乱,他又得重新摸索着新的路。和同学一起做的项目又出了许多问题,他分身乏术,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

夏末的时候,有人打电话告诉他福利院被撤销了,与另一所更大型的福利院合并,原址将被拆迁,建起一所中学。老院长年过古稀,身体不佳,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失去自理能力,住进了养老院。

他意识到,一切都物是人非了。挂了电话后他觉得自己的躯壳四分五裂,地铁口的风将他狠狠穿透。

下班时分地铁里人山人海,容不下一个年轻男人海浪般汹涌袭来的伤痛。

他在地铁上痛哭出声。

他满脸泪痕地回了那个老式小区的一居室,六层高的楼房墙皮几乎掉完,梧桐还享受着寒流来临前最后的温暖天气,枝繁叶茂的依偎着筒子楼。

有些房间是空的,主人早已搬走,阳台上留一盆枯死的花,砖红色的花盆接满了延续一整个夏季的泪水。六楼最边上那个阳台是他们的,他能看到k的画架,还有他晾晒的几件衣服。

他走进一单元,嗅到一种古老的、熟悉而陈旧的气味。狭窄楼道里杂物堆积,满地灰尘。这种老式筒子楼走廊狭长,居住房间和厕所厨房分隔开,排列在两边。一家人要拿三道锁,分别挂在三道门上。蜘蛛织出细密庞大的迷宫,橘黄色的灯泡苟延残喘,几度熄灭后又艰难地亮起,发出“呲啦——呲——”的声音。好像一个人轻蔑的嘲笑。

他们家在四楼的走廊尽头。K没关门,里面有人声谈笑。

他经过邻居家的厨房,闻见炒菜的气味。邻居家住着一对夫妻,女儿上中学,住校,周五才回家,女主人应该是炖了排骨,高压锅咕噜咕噜的响,从虚掩的房门看去,矮小微胖的身影正忙着洗菜择菜,女儿和丈夫好像在房间里看电视,听起来似乎是赵本山的小品引得他们一阵大笑。

他闻着扑鼻的鲜香,露出一种脆弱的神情。这都是一瞬而过,他的灵魂回体,手里还拎着一点生面条,想着冰箱里还剩两个鸡蛋,切一点番茄煮进去就是今天的晚餐。

他推开门,K看见他回来,就兴奋着站起来,向他介绍那仅一张旧沙发上坐着的女性——他的母亲。

未曾谋面的陌生女人已上了年纪,气色尚好,身段还算窈窕,穿着剪裁得体的蓝色刺绣长裙,披着一条白色的针织小披肩。她斑白的鬈发挽成高高的髻,脸上皱纹密布,唇上涂着枯萎玫瑰色一般的口红,唇角锋利,一对眉毛描成细柳叶状,细长眼角微微上挑。脚下是一双尖头高跟鞋,鞋跟如刀刃,脚踝处皮肤薄且皱,血管突出。想来年轻时也是鲜艳的美人,可惜岁月却未曾饶过她。

一旁的木头椅子上还搭着没洗的外套和T恤,桌上没洗的锅碗也刺入他眼球,他感到女人的目光审视着他,这让他无所适从。

你好。女人开口,冷淡的话语字正腔圆。

他点头并礼貌地回应,自顾自将没洗的碗碟收拾到厨房去,K仍沉浸在要向母亲介绍自己爱人的这种气氛中,拦住了他。

妈妈希望我移民去德国,你的留学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你管我的?你让开,我要去洗碗。他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恼怒,K愣愣看着突然发着脾气的他,这些话鲜少从他嘴里说出。他一向是好脾气而……沉稳的,是的,可以这样说,他总是以亲切礼貌的样子熟稔处理一切事物,又认真努力的像个小太阳。K享受着他的关心和照顾,却几乎忘记他才21岁。

他撇开K,去厨房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洗碗,碗碰撞着池子,他近乎泄愤般刷着碗沿,钢丝球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想自己真是昏了头,是怎么想的要去德国?他哪里来的勇气,足以支撑他在异国他乡开始一段人生?是对K的爱还是对K的信任?他知道K是长不大的小孩,总是把一切都想的那么简单。包括他的母亲,他富裕高雅的母亲。

移民,这会儿又变成移民了,一开始只说去那边进修,有了名气后还是回国发展。

K怎么会一直是个落魄画家?他不会做家务,一直随性所欲的活着,好像吃了不少苦,却从没真正去认识到社会的险恶。K可比他幸运多了,只过过那么一两年的苦日子罢了。那些退学和打工的经历,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少爷到人间的小小历练而已。

K钻进厨房来,从背后环抱住他,小声在他耳边询问,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闷闷掉眼泪。

 

他下午就收到了那几所大学的邮件,开篇就说“sorry”。

 

他说想看日出,他还没从来没完完整整看过日出。K租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车,他们一路放着k喜欢的滚石开车去了郊区。他偏头看k的侧脸,确是漂亮的一张脸,和他妈妈很像。

他们在农户开的小旅店里开了一间房,寝具简朴但还算干净,仔细闻能闻到淡淡的霉味。标准间有两张床,k去洗澡的时候,他选了朝里的床,面朝墙睡了过去。

 

他看日出时流泪了,他想起他妈妈高傲冷漠的神情,想起k说起去德国后过新生活时的眉飞色舞。那位女士对他态度不冷不热,不是不同意他和她儿子在一起,也并没有对此提出反对意见。她根本不在乎他,纯粹无视了他。

他想起他陪他在筒子楼的度过的三年。

 

他读大学申请了助学贷款,自己也勤劳打工,并且凭着优秀成绩拿奖学金,生活日复一日,孤单无趣,可还算过得去。

大二的冬天冷得出奇,这座南方城市在十二月竟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圣诞节也在铺天盖地的惊叹声中来临。无数商家门前的圣诞树装饰和红袜子十分应景,音响里飘出清脆童谣,学校里的情侣也成双成对,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女孩们仍穿着娇俏短裙。小孩子们期望得到圣诞老人的礼物,街上熙熙攘攘,空气里飘着的都是甜腻的气息。

他走出教学楼时已经是华灯初上,远处商场传来的欢快歌声旋律简单熟悉,他望着轻巧雪花在橘黄色的灯光里静静落下,一片片落在他头发上、睫毛上,他把大围巾仔仔细细围好,走入寒夜中。

冬夜偶也会起风,雪花被风卷起砸在他脸上,呼出的热气融化了嘴角旁围巾上的的残雪,他尝到一丝冰凉。他抬眼看到熟悉的身影。

K从远方向他走来,递给他一支玫瑰。

他们在风雪中牵着手,一路穿过喧闹的街道、人声鼎沸的广场、寂静的梧桐小巷。他们看到有情侣在酒吧门口接吻,打扮成小精灵的小姑娘缠着妈妈要洋娃娃。他们如此坦然,坦然的相爱。

他们是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情侣,人群中或许会有人为他们回眸,却只是看见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

他送k一件红白相间的毛衣,应和着圣诞。大雪天里,他们交颈而卧。玫瑰插在旧花瓶里,一片花瓣悠悠落到地上。他看到那一副画,神情忧郁、黑色卷发的男子在圣诞节的热闹气氛里,望着不远处另一个男子。所以褪去了忧郁的色彩,他眼睛里是燃烧的火,那是使他鲜活起来的一笔。

 

隔壁邻居家里还放着电视,混合着一家人的笑声。冬夜如此温暖,他终于摆脱过往孤独的阴影,从此后他的人生有另一个人相伴。

 

 

“那是最后一次的日出,从此他们分道扬镳。”眼前的年轻男人低声对我说。他一头黑色卷发,眼睛尤其明亮。

他是我偶然遇见的一位摇滚音乐爱好者,在我的店里时常来买那些二手的古老陈旧的cd或者唱片,有地下丝绒、甲壳虫和滚石。我和他也算熟悉,也帮他找一些绝版的唱片。这天,他像是下班下得早,在我的店里逗留了很久,竟然开始听起流行音乐。我买了新的咖啡机,用CD机放一首《Streets Of Love》,煮了咖啡与他攀谈,从他那里听了这段维持三年的缱绻爱恋,权当下午茶的甜点,这个故事的走向却一点都不甜蜜。

我问他:“后来呢?”

他抿了一口咖啡,眼神却望向外面的街道:“k去了德国,和他妈妈一起。另一个人则继续考研、工作,过上了普通的生活。”

我唏嘘不已。歌曲已放完三遍。

喝完这杯咖啡,他向我道别。

 

五点多我关了店门,因朋友约我去一场画展,是个欧洲人主办的,据说有不少近年新兴画家的作品。

画展上人不少,我和朋友随便逛逛,也看见几副有意思的作品。

手机收到几条无谓的短信,圣诞节要到了,有人与我商量聚会事宜。正低头回复时,朋友发出赞叹声:“这副画还不错。”

我收了手机想看看是怎样一副作品能让我这位挑剔的朋友认可。抬头时一副人像撞入我视线,有一头黑色卷发的男人,典型的东方面孔,握一支枯萎的玫瑰。轮廓熟悉的令我差点叫出声来。

本是普通的一副人像,画里的青年男子微微垂头,眼睛却看向画框外的虚空,他有一双鹿一般的、湿漉漉的大眼睛,眉眼忧郁,目光柔软。他眼里有燃烧的爱意,冲淡了这股忧郁感。背景是圣诞的璀璨街景,整幅画用色明亮浓烈。

 

他因这爱意而鲜活。

 

画家的署名看来是个华人,姓柯。这幅画叫《Cross the Robicon》。





Raise our cups to stars, wait for another sunrise.

To the edge of town, don’t look back if u feel like.

——Twilight Ru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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